A'guo

有限身 无穷念

哈尼宴席——烟酒茶

发布于 # 民俗

3月中旬有近两周的时间没有事做,被村里人带去参加了不少的家宴和婚宴,我很享受这里宴席的氛围。因为听不懂哈尼话,有点像小时候在村里吃席,只要自己不主动参与话题,那就只需要默默吃饭。酒席上大家基本上也只是自顾自的喝,没有人催促劝酒,偶尔举杯,那大家便共饮,甚至于酒杯里满上的是白水和饮料也没人在乎。
  席上的菜品大多是类似的,略有变化。而无论到哪家,水烟、茶和酒这三样却是不会缺席的。这里几乎没有男人不抽烟饮酒。上好菜还没开席,女主人已经倒好自己家的茶。自烤的苞谷酒走过一巡,有人停下杯子抽水烟,然后这一根烟筒就开始在饭桌上传递。

魂兮归来

魂兮归来!去君之恒干,
  何为四方些?舍君之乐处,
  而离彼不祥些!

房间的窗户向南靠着公路,我头顶着窗户睡觉。惊蛰过了,春分未至,7点半不到就已经从东南边露头的太阳爬过山顶要等到9点了。因为是在山顶,6点已经是大天白亮。清晨里的山风略带凉气,把我从睡梦中叫醒,迷迷糊糊之间,有一个吟唱的女声从楼下传来,哈尼话的念词和重复的节奏使得我在半睡半醒间在床上度过。

早饭快吃完,我停下碗筷:清晨对面那家在念什么呢?
  房东说是“叫魂”,又问我汉人有没有“叫魂”的习俗。

汉人当然也叫魂,在川东的仪式已经很简化了,我所见的叫魂只发生在小孩子生病的时候,孩子的母亲在门口向着路的远方大喊“xx回家了”。随着医疗的发展,教育的普及,这种叫魂仪式已经很少见了。然而在哈尼族的生活里“叫魂”出场率却是相当的高,插秧收稻要叫魂,婚礼葬礼要叫魂,还有每年在小孩子生日叫的“保命魂“,用于“治病”只占很小一部分。

“生病了也会叫魂是吧?”
  “嗯,精神有问题就会”,房东放下酒杯,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
  “他家为啥叫魂呢?”
  “孩子出远门嘛,出远门也叫魂。”

没有听明白是即将出远门还是从远方回来。我猜测是出远门回家,很符合惯常的思维:身子回了家,魂魄可能还停留在外面。可自从第二天早上看见”叫魂“的对象背着背篓出了门后,再没见到他。这又让我对仪式的目的是“叫魂回家”还是为出行祈福又产生了疑惑。

“小老弟,老弟,下来吃饭”,房东一边叫我,一边“哒哒哒”地趿拉着拖鞋往楼上走。我看了下时间,上午9点半,十分疑惑。“走,去对面做客”。

对面的邻居在楼顶上摆了两桌菜,男人们一桌,女人们一桌。看见我们入席,有人让了位置,落了座,我面对楼梯坐在主人的右侧一方。在拒绝了烟酒之后,女主人给我泡了一杯茶,当然,桌上每个人都有茶。听见“工程师”三个字后,我明白房东在介绍了的身份。

过了一会儿,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上了桌,坐在主人的对面,是他的儿子。前后脚的功夫,一位老人落座在主人的身边。老人和主人各自从面前的碗中夹了一块鸡肉放在青年的碗中,并简短地说了可能是祝福的话,整个宴席就正式开始了。青年吃了鸡肉,老人让青年过去,拿出一根黑线,往他的手上绕了几圈系上了结,整个仪式算是完成了。

桌上的人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奇,大家用哈尼话聊天,唯一能听懂的就是“不消客气”、“多吃点”这些用云南话招呼我的话语。一巡酒后,客人开始传递水烟筒抽烟。离早饭仅仅过了1个多小时,我也放缓了夹菜的速度。

看我在打量桌上的人,身边的客人告诉我桌上的老人是“贝玛”,他的云南话说出来这两个字听着像是四川话的“伯妈”,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点懵。见我满脸疑惑,又解释道:“你们汉话叫‘贝玛’,我们叫莫批”。这下我明白他说的是“祭司”。

“贝玛”是哈尼族的祭司,主要掌管一些宗教仪式,同时也传承着民族历史文化,因为哈尼族并没有文字。哈尼族口传的史诗说哈尼族的文字在南迁过河的过程中遗失了,而那条河正是大渡河。
  虽然十分重要,但是“贝玛”并不以此职业为生。

一口茶一口酒,这样又斟过两遍酒。接过女主人盛来的米饭,可能是米饭比较硬,不适合老人的牙口,“贝玛”用茶水泡饭,吃完米饭便离席了。男主人叫儿子送一下“贝玛”,青年带上一包烟,追下楼去。从9点半到我离席的时间11点。不断有人入席有人离席,女人们不时往桌上添菜,为客人泡茶、添水。水烟筒“咕嘟咕嘟”,饮酒喝茶,一直到下午两点我出门的时候仍听见他们笑语交谈的声音…

清明节回到村子里,时隔20多天,我又在清晨听见“叫魂”,仍然是侧对面的这家。7点半,贝玛蹲在门口,对着笼子里的一只鸡叫着魂,声音和上次听见的类似,或许之前那个叫魂的“女声”其实是贝玛的声音。

清明家宴

哈尼人也过清明节。

房东问我清明节是什么具体是哪一天,我看了看日历回道4月4日。 他咂了咂烟,“还有20来天”,“我儿子媳妇孙子他们28号回来”
  “回来过清明节嘎?28还没有放假嘛”
  “嗯,一起回来过,早一点过”
  “你们也要过清明节嘛?”
  “过,等4月清明放假的时候再过,没这么早”

“我们是过得早,我们寨子提前一个月就过了,过完春节慢慢就开始过了,杀一只鸡,请亲戚朋友做客”,
  “有的村子过得更早呢,大年初一初二就开始过了,哈哈哈,整个大兴,我们是过得比较早的,其他地方基本上在清明节那周过”。

即使是同一个民族,往往也并不在相同的日期庆祝节日,例如今年西双版纳的泼水节在4月中旬,而金平的泼水节则在4月末。

所以我大概知道为啥走到哪里都人邀请我做客了,一方面哈尼人确实好客,另一方面,这段时间寨子里各家都在陆续过清明。

见我上次没有拒绝,加之我和他两人都不做菜,房东便又带我参加了几次家宴。
  下午5点半,房东在厨房。我走过去一看,他正在煎粑粑。
  “过去吃饭,我等哈过去”,见我过来他递给我一个装着“米粑粑”的碗,用锅铲指了指对面邻居家门。
  “这边,这边上来”,邻居也在二楼阳台招手让我从侧门上楼。

主人坐在上方,哑巴和一个神似杜旭东的光头坐在另一侧。菜陆续上了,光头起身进里屋提出一瓶酒,要给我倒酒,我连忙摆手拒绝。 “烟也不抽,酒也不喝,不行嘛,不好过嘛”,一身腱子肉,光头,眼角带伤,可能是以为吓到我,紧接着又大笑起来,“抓不住钱噢”。我附和的笑了笑,心想像房东那样每天两包烟,抓住钱也留不住。
  菜上齐后,女人也落了座,她们不饮酒,便立马添了米饭。可能看我面前没有酒杯,于是也要给我添饭,我指了指米粑粑,说吃这个。又把碗递出去,她们各自撕了一块到碗中。

没一会儿,房东又端着一份米粑粑上了楼,这家和房东家是对门,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好友。没听错的话,光头是主人儿子的小舅子,他快速的喝了几杯酒,便添了饭准备离席。6点钟,要去接小孩放学。

女主人和她儿媳很快吃完饭便下了桌,光头也离了席,桌上便只剩男主人、哑巴(男主人的儿子)、房东和我四个人。房东喝的是泡制的药酒,他们两个喝瓶装酒。借让哑巴给房东添酒的机会,主人又劝我同饮。过年后就没有喝酒,这段时间又总是看别人饮酒,抱着尝尝滋味的想法,于是不再推辞,指了指房东的酒杯,“我喝这个吧”。

大爷是70年代的高中生,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成分不好,上不了大学,回村里来了。
  “地主,成分不好嘛,我们寨子两个地主,一个就是他家”,房东向我解释。 回村后,当了十八年的会计,后来和房东搭档做组长。说起之前他们搭档的时候村里的一切井然有序,眼神和语气中流露出对现在村干部的鄙夷…。

和全国大多数农村一样,因为生源等缘故,这里也在搞撤校并校。

“可怜的呢,小娃都还不会盖被子”
  “住校吗?”
  “没办法嘛,离家太远了,只能住校,山上总是滑坡又很危险”。

绿春的交通情况实在太糟糕,十多年前到了雨季,交通中断进不来也出不去。同处边境线上的金平就好得多,219国道和二级路延伸到了很多地里,因此那边能大面积种植香蕉这样的经济作物。清明节后,一场暴雨几乎中断了下山的交通,通讯电缆绕着山倒塌在路旁,树木和泥水阻挡淹没了公路。

大爷说,吹牛开心,今天要多喝一杯,于是又提了一瓶酒出来,一边倒酒一边偷偷望了望他老婆。又让儿子去给我和房东倒泡制的药酒。
  见我笑了笑,大爷说大妈辛苦了,看上去大妈年纪更大,实际上大妈比他还小两岁,“女人又干活又带孩子,老得比我们快”。

“我酒量不好,喝了3杯了,他酒量比我好”,大爷指着斟酒回来的哑巴儿子跟我说。
  哑巴听到这话很高兴,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很大的笑容,然后伸出手掌,大概是已经喝了五杯的意思,我也竖起大拇指称赞他。

“这里没什么东西,就吃的多,你多吃点”,大爷招呼我夹菜。
  “种不出什么东西,但是也吃不完,卖不出去嘛,猪啊米啊,吃不完”,
  “我这米仓里面五六年前的都没吃完呢”。

梯田自然是伟大的发明,养活了山里的哈尼人,但是好像也仅此而已了。

“茶叶呢?茶叶能卖出去吧?”。哈尼人开田的法则之一——缓坡开田,陡坡种茶。其种茶的历史或许比其种水稻的历史更悠久。 “茶叶能卖出去,有人来村子收”。

哈尼人家家种水稻,家家种茶树。清明节后回到村子里,家家门口都晒着第一批春茶。 我问房东收的新茶在哪里,他说收起来了还没买,太少了,没时间采。

天已经黑了,哑巴儿子也下了桌,两个哥老倌喝得尽兴,聊得开心。
  “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我每天都洗澡”
  “以前的时候,我们一个月20多天都不洗澡”。
  不仅是生活条件改善了,大爷2024年和大妈两个人跟团去京津沪苏杭旅游了一次。
  “一万多,我们俩出了5000,儿子他们出了5000”,
  “他们都不知道,我知道那些地方,圆明园、颐和园”,大爷愈发高兴了。
  “他读过书嘛,地理学过”,房东给我解释道,很明显大爷已经在村里“炫耀”过一番了。
  “最好的是天津,然后太湖、西湖,导游太坏了,带我们去买东西,不买不让走”。

我很高兴的告诉大爷,我去年刚从北京回来,之前呆的地方也叫大兴。

“越来越好咯”
  “毛主席、华国锋、邓小平、胡耀邦、江泽民、胡锦涛、习近平,已经换了7个皇帝了”
  … …
  哑巴儿子给添的茶被我喝完,他和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家,饭菜添了两次,酒也喝了两杯,我和房东便也不再久留。

所以,2024年5月,中国西南边陲,最近处离越南仅70公里的大兴镇一位老大爷带着老伴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大山,去到政治中心首都北京,那个他心中红星闪耀的地方,开始游历40 50年前在地理课本上见过的那些祖国山水、园林;而一个月后我在北京大兴区将行李打包寄给朋友,离开城市,坐火车跨越几乎整个中国,然后骑摩托翻过了云贵高原大大小小的山峰,最后到达另一个叫大兴镇的地方,去听那些山里的故事。

第二天,房东带我参加一个婚宴,只给我倒酒,自己却喝茶,我问他为何,他笑说昨天太高兴,喝多了。